子知

建安十二年五月的时候曹操也在屋里看雨。

那日符合无终带给他的全部印象，天阴沉得见不到阳光，雨细细密密落得沉默，不激烈，却也不终绝。军队操练声打湿后滞重遥远，被帘子阻得断断续续，听不真切。

 

那时他和郭嘉煮酒听雨声。

 

是祝融司掌的夏，却容易下雨，郭嘉因此觉得冷，便来司空屋里求煮一杯酒，一起看混沌昏暗的天。

曹操是不觉得冷，但郭嘉脸色白得厉害，就不说话，找了衣服让他披着。

进军辽西的滨海道被封了，压制住咳嗽，郭嘉说，低头摆弄他的酒杯，只不看曹操。

曹操当然知道。

所以他说别想了，这件事急不得，你身体不好，是还多休息好。

郭嘉就抬起头淡淡地笑。他眼睛微转，张了张口有什么要说。他的眼里都是翻搅的雨和云，曹操突然不安，就握住他的手。郭嘉也就闭口不再说。

他慢慢地回握着曹操的手，手指动了动抵住曹操的手心，低声说：“不能退了。”

 

后来曹操回想起郭嘉看着他们交握的手时温柔认真的神色，他手指用力泛出的白，和喉头抑制住的滚动，他当时不懂，以为郭嘉是对自己说，不能退了。

所以他也说，不能退了。

现在曹操才知道那是自语。

 

 

第一次郭嘉在曹操屋里度夜的时候，第二日起来许昌下了滂沱的雨。

曹操回屋时看见的就是郭嘉倚着墙望着雨连成线，又聚散成锁，往地上落下的花和叶子噼里啪啦地抽击，大地和河流都被冲刷得闷闷地响，每一声都像敲在郭嘉心里的鼓，沉重得他喘不过气。

那是曹操第一次看郭嘉流泪，他轻轻把头靠在曹操怀里了，好像在颤抖，但又强行镇定，曹操想去抱住他，郭嘉却打掉他的手，他大口喘气，断断续续说，家父走在这样的雨里的。

郭嘉不看曹操，只看那场雨，又或者看雨里他曾经有过依靠的那个影子，离得那么远，却那么近，缠附在他身上。

那时候郭嘉也拜托曹操煮酒给他喝。

然后举着酒，敲着墙含含糊糊地唱，我姑酌彼金罍，维以不永怀。

 

曹操知道郭嘉早期生活得不好。他是机敏，也懂人心，在战场上可以料敌如神，算无遗策。

但毕竟这是乱世。

郭嘉后来和曹操走得亲近了，会说起他父母走得都早，他就多是一个人在各地辗转。他要生存，但也有野心，所以也培养他的名声。

他说得淡，但听的人有心，知道再平静的海面下也有惊心动魄的浪。

郭嘉说是那时候受的伤，一到下雨天胸口就隐隐地疼，又要咳嗽，是对不起明公了。

 

曹操想郭嘉是多么骄傲的人啊，在白日总是纵马高歌，谈起政事眉眼神飞，说世上只有不英明的主公和不尽职的谋臣，没有破不了的局，办不成的事。

从来与世界为敌也不惧。

到了雨天竟然也惆怅地点着灯，一个人把写的一篇篇祭文烧尽了。

 

郭嘉是不愿意谈死的。他不谈失败，也不谈结束。生命对他是徜徉不息的江海，他是蜉蝣，却不畏惧朝生暮死。只要一刻生，就一刻前进，不论是否死在光辉前夕漫长的夜。

但有一次郭嘉却对曹操说，南方多雨，水泽众生，湿闷成疫，吾往南方，则不生还。

那是郭嘉唯一一次和曹操谈死。

曹操想那个时候郭嘉眼里多的是缠绵柔和的遗憾，而非踟蹰不定的忧恐。

他之后依旧同曹操论先定荆。

 

曹操因此关于郭嘉的揣量无从得知。

建安十二年五月无终的雨是昏沉地下了一整月，淌得日夜不分都是虚浮不定的步子，郭嘉取了药酒后来得少了，曹操忙着处理公事，他不舍得让奉孝去做，偶尔听人说军师的病一日日重了，去探望郭嘉他也只是一如既往恹恹地念，雨日啊。

他在西沉杨柳的月里醒来，觉得胸腔里是被困住的火，四脚被泡在水里的冰，就像他的希望和理想即将在辽西奔驰，身体却滞重在一个又一个封闭的夜。

但是没有退路。

 

七月曹操任命田畴为向导，避开滨海道，北出卢龙塞。

六月无终雨渐歇的时候郭嘉的身体似乎好转，逐渐也可以重新摆了棋局和曹操谈起之后的恶战。

兵贵神速。既出其不意，那便出其不意到底。郭嘉说。

曹操看了眼他渐好的脸色，说好。

于是丢留辎重，开山填谷，日夜兼程，长途直指单于。

刚康复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的奔波，但郭嘉不说。曹操也就不知道。

而等到郭嘉的表现不得不使曹操强令他在途中休停时，谁的心里大约都有了预料。

 

曹操现在坐在院里听雨，独自煮了酒，又等到它冷得彻底了，才一饮而尽。入肠是一种炽辣的灼热。感到无从追阻，也不能后悔。

无终夏日漫长的雨多么少见啊。在许昌可以作为他们饭后的谈资，在博弈的间隙说到各地的风土或人情。在军中却只引起低落的士气和不详的隐预。

曾经郭嘉在雨里想起故人的离去，曹操不理解，觉得所谓生死和风云雨雪本无关。现在却也不禁埋怨起他们走过的路经历的低沉阴霾的日与月。

 

于是现在曹操只能把更多注意转移在即将到来的大战，这一次他将重新去搏击不定的流水和波涛。遂传，疾行赤壁。惊起月下乌鹊栖枝。

FIN.

*

继续写雨。

这次用了历史梗，估计会有很多bug……emmm选择性忽视，忽视不了的直接说我改【

明天应该开个小中篇写个AU玩。一直在写史向有点找不到题材了（。）

你们有什么想看的AU吗！